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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钱锺书先生的冥寿。

   时间过得真快。

    翻出21年前——19915月我写的一篇采访记,先生的音容笑貌尽在眼前:

 速写:钱钟书先生


   一、

    走进钱宅,只觉满室书香。

     他们的客厅与书房合二而一了,主要空间都被书柜书桌占据着,两张老式的单人沙发挤在一隅,权且待客。

    简朴的房间最醒目的是大小书柜站满的书籍:中文和外文、古典与现代杂陈,显示着主人中西文化的贯通。《围城》的英、俄、德、日文译本也在其中。

   杨绛先生曾称丈夫为“书痴”,其实两人均嗜书为命。记得杨绛那本《干校六记》中有这样一段 :有一次她指着菜园里玉米秸搭盖的窝棚问钱锺书:“给咱们这样一个窝棚住行吗?”钱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没有书。”杨绛感慨地写道:“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舍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

    虽然两人都已80高龄,依然在孜孜读书,乐此不疲。新的、旧的、中文的、外文的。但凡到手都要翻翻看看。好在供他们阅读的书,如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个方面源源供应。,外文书刊也从未断炊。 只要手中有点外汇,他们就张罗着买书。国外出版社的稿酬,他们一般不取现金,而是开出书单子,请对方实物支付。

 二、

    除了书柜,屋里必不可少的还有书桌。一横一竖,两张旧书桌,大的面西,是钱锺书的;小的临窗向南,是杨绛的。

   “为什么一大一小不一样呢?”我问。

   “他的名气大,当然用大的,我的名气小,只好用小的!“杨绛回答。

    钱锺书马上抗议:“这样说好像我在搞大男子主义。是因为我的东西多!”

    杨绛笑吟吟地改口:“对,对,他的来往信件比我多,需要用大书桌。”

    我看到钱先生的案头确实堆满信札和文稿。他坐在桌旁,举着毛笔告诉我:“每天要回数封信,都是叩头道歉,谢绝来访。”

    复信几乎成了他俩每日要做的功课。络绎不绝的来信,有相识的,也有从未谋面的人写的。 钱锺书惯用毛笔,杨绛则持钢笔。杨说:“他复得快,我复得慢。”

    钱先生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起毛笔一挥而就,如果是八行笺,几次抬头,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这般功夫据说还是他父亲钱基博老先生训练出来的。想当年,额头上为此挨过不少“爆栗子”呢。

 三、

    至于在当今滚滚红尘中,世人所热衷营求的许多东西 ,他们都淡然置之。杨绛说:“我无名无位活到老,活得很自在。”

   这几年他们谢绝了众多的国外邀请。杨绛说,她和锺书已打定主意,今后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看书写字,很惬意的日子呀。 她风趣地补充了一句:“我们好像老红木家具,搬一搬就散架了。”

    即使国内的活动,他们也极少露面。钱锺书先生从不参加任何会议是出了名的,对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种学会协会他也一律谢绝挂名。

    他俩也从不做寿。 199011月钱锺书先生八旬初度,家中的电话一度闹翻了天。学士同仁、亲朋好友、机关团体,纷纷要为他祝寿。 他所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还准备为他开一个学术研讨会,但钱先生一律坚辞。对这类活动,他早已有言在先:“不必花些不明不白的钱,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四、

    这些年先海外后国内, “钱学”日益受到重视。学术界公认,钱锺书先生壁立千仞的著作《谈艺录》、《管锥编》,使中国的文学研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内容的丰富(涵盖古今〉和方法的新颖(打通中西)都是前所未有的。他在20世纪40年代写就的小说《围城》,重新在文坛上获得应有的地位,一再重版仍供不应求。

    但无论“钱学”热也好、冷也好,钱锺书先生始终安如泰山,守着他的摊子,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说:“听其自然最好,经吹嘘以后成为重要了,必然庸俗化。”

    杨绛先生也写小说,1989年她18万字的《洗澡》问世,我曾经采访过她。我觉得《洗澡》好像《围城》的姊妹篇,有同样的幽默隽永、机巧犀利,同样是一本有趣的学者小说,只不过多了一些女性的细腻和别致。

    钱锺书写《围城》时,杨绛曾甘做“灶下婢”,包揽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家务。两年里钱“锱铢积累”地写,杨“锱铢积累”地读,读完后夫妇相视大笑。

   我好奇地问杨绛先生:“那么您写小说,也是一段段地让钱先生读吗?”

   她摇摇头:“不,我总是全部写完才给他看,他说好就算完成了;他说不好,我就扔下了。”

   杨绛已出版的《干校六记》、《将饮茶》、《洗澡》等集子都由钱锺书题签,他还为《干校六记》作了序。

   我也曾问:“为什么不给《洗澡》写序呢?”

   他说:“《干校六记》写出来,可能要得罪一些人,我写个序,替她分担一半责任,何况她确实少写了一记——记愧。现在她羽翼丰满,用不着我写喽!”

五、

    听两位老人谈话,妙语清言,议论风生,真是一种享受。尤其那逸兴遄飞的淘气话儿,时不时地似珠玉般涌出,令人仍俊不禁。他们的幽默与众不同,有一股通达世情又超然物外的味道,使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智慧世界里。

    我告诉钱锺书先生,不少人看过《干校六记》都觉得杨绛先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钱先生在厚厚的眼镜片里闪动着狡狯的目光:“可爱与否,要由她的老公来说。”

   两位老人待客热情,毫无架子。那天我落座不久,钱锺书先生就很周到地提醒杨绛:“人家报道了你,让你笔下扬名,笔下超生,该贿赂一下,送人一本《洗澡》呀!”

    杨绛先生赶忙快步走进里屋,取书、题字,然后交到我的手里:“这是我送的第一本书。”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中西文化比较,那段时间正以此为时髦,许多人赶浪头似地大谈“比较”

    钱锺书先生憎恶这种学风,他忿忿然起来:“有些人连中文、西文都不懂,谈得上什么比较?戈培尔说过,有人和我谈文化,我就拔出手枪来。现在要是有人和我谈中西文化比较,如果我有手枪的话,我也一定拔出来!”

    在一旁的杨绛先生,马上伶俐地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塞进他的手里:“没有手枪,用这个也行。”

     两位年已耄耋的老人,思想和应答的机敏,竟如年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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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82篇文章 2年前更新

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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