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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虻,我们听你讲》系列博文之二

陈虻审片的场面,被誉为央视“南院”(新闻评论部)的一道风景线。

他去世后,我们从网上收集到不少纪念文章,对此都有深刻的记忆与深情的追念:

机房里聚满了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陈虻一头飘逸的长发,端坐中央,俯身盯着编辑机。手边几块饼干,一瓶水,一包烟。 

           陈虻:不仅自己闪亮,更要点燃别人

     他不会放过任何瑕疵。审片专注时,长发随着节奏渐渐下滑,遮住眼睛,猛地向后一甩,长发复位,如此反复。

一部片子阅毕,就开始点评。编导们把陈虻的点评称作“痛批”,往往痛批的时间比片子还长。众人掏出本子记下他的真知灼见,戏称“这是看别人犯错误,自己长见识”。

“你骂人很狠,但被你骂过的人无不欢天喜地,心悦诚服。” 一位网名“头发接着乱的blog”在博文中写道:“听你审片,几个钟头,胜读数年书。你的精确、清晰、尖锐、超越,一针见血,无人能及”。

这是陈虻的气场。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在整理相关资料时,我们注意到了他曾经多次阐述过自己的审片原则与价值理念。我们也注意到了在陈虻部下和同事的回忆文章里,有诸多对这些原则和理念的呼应。它们已经内化为许多人思想的一部分、行动的一部分。陈虻的生命,获得了另一种方式的延续。

 

     陈虻:既然文如其人,为何不从做人开始?我不是在改片子,我是在改人。

 

1993年,陈虻出任《生活空间》制片人。所作的第一件事情,为这个栏目重新定位。他写下的创作宗旨是:表达对每一个人的尊重,是那种需要用真切和平等才能体现的尊重。栏目的标板语也是他想出来的,当年的一位编导清楚的记得:

那天,陈虻穿着一件褐色的皮夹克,推门而入,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他就说出了那句话,没错,就是那句注定要被写入历史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这句话里最关键的词是“自己”,表明了节目制作者的自我定位,不居高临下,不唯书、不唯上,不板起面孔说教,而是把自己当作老百姓的一员。陈虻说:在这个基础上去实现一种‘人文教化’,或者说以一种平等的态度引导人们去进行思考,从而建立起一种更加合理的人际关系。

栏目定位如此,决定了陈虻对节目管理、人员管理,包括审片,都是同样的精神气质,同样的价值观念。

陈虻说:就像我们拍片子不希望给观众一个结论,而只是给观众展示一个过程一样,我给同事们的也是一种自主的选择权,一种对自主选择权的尊重。尊重,始终贯穿在我与他人相处的关系中,当然也是我管理中一脉相承的东西。

他可以不在乎某个片子播出的效果,不在乎栏目的一时之短长,但在乎的是制作节目的人的变化,在乎的是一支队伍的整体提高。

他说:我不是在改片子,我是在改人。你是以怎样的态度在做人,怎样的态度面对生活,你将会告诉你的观众。观众不仅可以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被拍摄的他们,也可以看到拍摄他们的你们。既然文如其人,做节目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

所以我觉得第一就是人品的问题,很多时候是靠做人的一种人生态度,来决定分寸,决定节目质量。根本不是用方法来控制,而是用人格来控制。

 

    陈虻:我在审节目的时候,对自己有两个基本的要求:第一,不能说不好,只能说怎么样更好。第二,不是告诉你怎么改,而是激发你自己修改的欲望。

 

听陈虻审片过瘾、痛快。网名“平安侯的blog”说,他能准确的拎出你要表达的东西,以及你错在哪儿,我们所有的毛病与弱点在他面前全都无法隐藏。

一位从2000年开始在陈虻手下干活的编导说:陈虻讲片,很善于从表象出发进入本质,从片子的毛病分析到你创作的动机,解剖你认识事物的角度,然后从根本上改变你的创作理念,让你从心里往外感到清晰、透亮。

这个感受说到了陈虻的心坎上:“这位兄弟懂我!”他几次在培训或者讲课中都反复强调:

对一个节目提出意见的时候,只要不是政治性缺点,我从来不强令修改。我最后一句话总是说:你认为对的,你就改,你想不通的地方可以不改。我认为重要的是分析造成错误的心理原因,如果心理上的原因找到了,你又找到了说服他的方法,他自己就知道怎么改。

激发他自己修改的欲望,比修改这个片子更重要。如果我告诉他怎么改,他照着我的话去做了,他就仅仅是工具而已。如果我通过分析片子的错误,告诉他正确的东西是什么,找到修改的路径,那么他自己想改的就不仅仅是片子,改的是思维方法,改的是判断体系。

陈虻爱用这样一个比喻:我希望我的说法不是铁锹,是馒头。给你一把铁锹你就只能挖坑。我给的应该是馒头,你吃下去浑身是劲,愿意干啥就干啥。你觉得有劲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拆房就拆房,想种树就种树,干啥都行。

即便到后来,那个始自《东方时空》充满理想、激情、才华的时代渐渐过去,陈虻仍然在和节目较真儿,仍然坚守着他的那份理念。《东方时空》前编导周文飞在回忆文章中说:晚上八九点钟,他一脸倦容地走进机房,刚看完《社会记录》,在之前是《纪事》,在之前是《百姓故事》。。。。,被七八个或精彩、或平庸的片子折磨过,每一个都不敷衍;每一次审片,都像讲一堂课。我们拿着同意播出的签字,收拾好带子踏实的走人,他还坐着,说要等准直播的《时空连线》。

每一年,陈虻要审看的节目数量接近上千部。

直到生病住院,陈虻还常常和前来探视的“兄弟”们谈做节目、编片子。他竟然能够记得起三四年前审过的片子,提到那些细节,侃侃而谈,解释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批评,片子的问题在哪里。

当年,这些兄弟们几乎都得到过陈虻的当头棒喝:不怕你片子做不好,就怕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好片子。

 

     陈虻别用排斥的方式来接受我的信息。我更在意的是你的思维方法,包括接受新知识的能力,包括判断和处理信息的能力。

 

2006年6月6日陈虻到《纪事》栏目组讲课,与一位新来的女编导讨论一个片子。问答交手几个回合,陈虻就敏锐地发现两人交流的过程有问题。他说:“咱们先不谈片子,先谈谈怎么聊天。否则这样聊下去,交流的成本太高,我说出大天来,你也领会不了多少。”

以下是我们从录像带扒下来的文字记录,尽量保留陈虻现场语言的原汁原味。

陈虻先讲了以前和一个编导发生的故事:

我给他讲片子,我说你这片子主题应该是这个,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再讲下一段,他还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我一拍桌子,下次我审你片子之前,你怎么想的,你先写在纸上。然后我如果真的讲的是你写纸上那个,把你的纸亮出来,我给你跪下。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严厉的批评他?“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什么错?人家不就接一下茬儿吗,你陈虻干嘛那么不饶人?为什么不饶人,就因为他接受信息的方式是错误的,并不是因为他不尊重我,而是因为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老在寻找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相同的部分,而不是寻找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不同的部分。但是,只有寻找到我的信息跟他的信息不同的那一部分,他才真正有变化,他总是寻找相同的那部分,只能通过我来印证他是对的。一个人天天都这么听别人说话,他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因此你不能用排斥的方式来接受我的信息。就是说我给你讲这个道理的时候,你不是在想这个道理本身,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有我的道理的,是有我的原因的。所以你永远领悟不了我跟你说的东西,这就是排斥。排斥并不是对我的不尊重,不是咱俩之间的关系,是你在社会生活中,你在学习过程中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

    所以必须改变思维方式,听人说话就是一种思维方式。对事不对人,你千万别觉得这是丢人,你要在这儿工作,就要养成这样一个心理,就是说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为了你有变化,而不是为了把你说得不是一个人似的。你应该适应这种文化。还有啥问题,妹妹,请你给我再提问提问。

央视主持人阿丘曾经这样形容陈虻与编导的交流、对片子的评点:不温不火的、略带揶揄的、而又充满诚意的、犀利的、准确的、极富建设性的、逻辑条理非常清晰的。他说:听完以后“五体通泰,心服口服”。

 

       陈虻:不仅要像蜡烛,更要象火柴;不仅自己闪亮,更要点燃别人。

 

陈虻当了8年《生活空间》、《东方时空》制片人,2001年就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仍然主管节目。他一直强调自己干的这个活,无论当制片人,还是当业务领导,就像教练,永远身处一线。

他说:教练不是理论家,但他要有自己制胜的战术,并能清晰、准确地下达给每一名队员,形成统一的打法。而训练时教练得天天盯着练,队员跑外圈,教练跑里圈;比赛中,抬脚射门的是球星,教练坐在场外得喊得嚷嚷。所以教练永远身处一线,他和队员在感情上、思想上应该有最直接的交流,他们之间形成的管理关系是家庭型的,而不能是主任与下属、老板与雇员的那种模式。

陈虻,有一双识别千里马的“慧眼”。这其实也是优秀教练的看家本领。

当年在《生活空间》当制片人的时候,他从地方台挖来不少作纪录片的好苗子。《纪事〉的编导邓蕾至今还保留着十多年前陈虻的一个审片记录,那时她刚到〈生活空间〉,作的第一个片子就被陈虻审改了八版。从转场的手段,讲到镜头长短的语义,、景别的意味、到采访的控制。陈虻手把手地“传帮带”,带出了一批一流的电视人。业内的行家夸奖:“生活空间的记者训练有素”,“他们是有传承的,跟手艺人一样。” 。

当部门主任以后,陈虻仍然钟情于他对“教练“这个比喻的理解和向往,并且身体力行。他说:一个教练,不仅要像蜡烛,更要像火柴;不仅自己闪亮,更要点燃别人。

新闻评论部的许多主持人、记者、编导都曾受惠于这位教练,得到过他真诚、无私、智慧的点拨,乃至系统、严格、精准的训练。

李小萌调到〈新闻会客厅〉当主持人,她犹豫不决。陈虻主动找上门:“你傻吧?什么对一个主持人最重要,平台!你们这些主持人都有一毛病,觉得精雕细刻一两期节目,心里就特美了,以为人人都会盯着你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一个日播的访谈节目,这样的平台都吸引不了你,不明白你想要什么?拉里。金怎么样?他也得天天扎在演播室里,一天天过。”

〈社会记录〉寻找主持人,广西南宁的小品演员邱孟煌来试录节目。陈虻边看边点头:“这个人一定会火起来,理由很简单,这个小个子有观众缘。”

果然,改名为“阿丘”,他出镜主持。《社会记录》旋即推出了有别于央视其他新闻栏目的一种新的话语空间。在2006年新闻评论部的年会上,按惯例,部门领导要选出一位该年度最辛苦的主持人,并背着他绕场跑一圈。陈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阿丘。阿丘在陈虻去世后的纪念文章里,写到当时的情景:“在他的背上,我刹时高大起来,我甚至看清楚了礼堂最后一排同事的表情,这样的视野,是我一生最自豪的高瞻远瞩。”

2000年,陈虻注意到了当时在湖南电视台《新青年》节目里的柴静。 “到中央电视台来吧”——陈虻发出了邀请。于是柴静到了北京,从《时空连线》、《新闻调查》、《面对面》,一直作到今天的《看见》。

2009年3月,我们曾约请柴静为北大新闻学子作讲座。她在2小时的讲述中13次提到陈虻,讲了7段陈虻如何指导她的故事。

2010年12月陈虻去世二周年之际,柴静发了一篇纪念博文《注视》。写的是中国女子速滑队教练李琰如何带王濛、如何带周洋。全文前6大段没有一个字提到陈虻,但字里行间,处处是陈虻的影子:

她引用李琰的话:“我要得就是让她逼近极限”。“我绝不让你犯任何一个错误,来浪费你的生命”。她赞叹李琰“对运动员业务能力的判断,尤其是弱点,非常准确,准确到刺进她心里无人可知之处。”她赞叹李琰“有一种天分,能够观察到别人的问题并且提出改善方法。”

柴静说:“这就是教练的能力”。

陈虻,在一代央视人的心目中,是最好的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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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82篇文章 2年前更新

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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