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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说明:1993年9月26日申奥未果归来在首都机场。
张百发老市长于2019年7月5日5:35分因病去世,享年84岁。
作为曾经多年采访北京市的记者,我对张百发市长有着特殊的敬意和感情。现重发25年前(1994年)所写的一篇专访,深切地悼念他,永远地怀念他。
 
一、
 
1993年9月26日。
 
北京申办2000年奥运会未果,以两票之差,输给悉尼。申奥代表团乘专机回到北京。
 
首都机场铺上了红地毯。这是欢迎贵宾和英雄的礼遇。欢迎的人群从清晨6点半左右就等候在 这里。在鲜花和彩旗的簇拥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大学生们打出两条巨幅标语:
 
艰苦曲折,奋斗光荣,祖国万岁!
 
来日可待,再展雄风,中华腾飞!
 
专机的舱门打开了:第三个走出来的是张百发。
 
如果有一位摄影师,捕捉住这一瞬间张百发那百感交集的复杂表情,保不准能拿它一个新闻摄影奖。
 
张百发热泪盈眶。
 
在申办的三年中,他呕心沥血。为达到国际奥委会对申办城市那一大本儿繁琐的要求,他狠抓各项准备工作。为争取朋友,多拉一张票,他满世界地东奔西跑,被称为“中国的申办大使”。无论多难多累,他没有掉过泪。
 
在蒙特卡罗最后冲刺的二百四十个小时里,他全力以赴。为把五环旗请到北京,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甚至忍辱负重,他也没有掉过泪。
 
人生能有几回搏?2000年奥运会对张百发来说,还有特殊的意义。他从一名钢筋工走上领导岗位。历史的机遇把他的名字和五环旗连在一起。他因成功地主持了第十一届亚运会的工程而扬名海内外,如果2000年奥运会在北京举行,那么他在有生之年,将再有一次大展宏图、报效祖国的机会。
 
可惜这一切,与中国,与北京,也与张百发,擦肩而过。
 
当他走下舷梯,双脚踏上北京的土地时,面对那一张张亲人的笑脸,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后来他说,一坐上中国民航专机,空中小姐亲切地道一声:“张市长,您辛苦了!”他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他赶紧戴上墨镜。一路飞行,这副墨镜始终没有摘下。
 
二、
 
几天以后,听说张百发在城建口一次大会的讲话中,谈到了申奥的过程和未果后他的打算。
 
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城建口是张百发的嫡系部队。20世纪50年代,他自己就是这个口的一位冒尖人物,他带领钢筋工青年突击队,转战北京八大院校、工人体育场等33个工地,参加过914项工程建设,每次都是全面优质地完成任务。北京人民大会堂建筑开工以后,张百发青年突击队仅用了9天,就绑扎了680吨基础钢筋,因而名声大振。
 
走上领导岗位以后,他也没有离开过建筑业。他一步一个脚印,历任北京市第三建筑公司副经理、党委副书记,北京市建工局副局长,国家建委施工局副局长,国家建委副主任。1981年他出任北京市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至今已是四朝元老,排名在八名副市长之首。
 
四十年来,他和他的伙伴们,把北京城整个儿地换了个模样。尤其是90年代的亚运工程、机场高速公路、80多座立交桥、二环、三环、四环快速路,还有那雨后春笋般的高楼华厦,使北京迅速地进入了国际大都市的行列。这支队伍也发展成为百万建筑大军。
 
这是一支能征善战的队伍,每次接下的任务都是急茬儿,有的还需立下军令状。但他们从来不讲二话,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几乎回回提前向政府报捷。我多次听张百发很动感情地说:“北京的建筑队伍怪着呢,越是恶仗,干得越好。”他与这支队伍,有着一种战争年代上下级之间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关系,城建口里亲昵地称呼他为“老百发”。他也绝对信得过他们。亚运工程最紧张的时候,面对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质询,张百发敢于立下那句诙谐又悲壮的誓言,就是因为有这样一支队伍为他撑腰:“如果亚运会因场馆工程误期,我就找北京的最高点,那是五十一层的京广大厦吧,208米高,我就从那儿往下跳!”他因此得到“跳楼市长”的雅号。现在这句话已变成了一种光芒四射的亚运精神,或者说是亚运建设者义无反顾、破釜沉舟的气概,永远地和恢宏壮丽的亚运工程一起载入史册了。
 
痛定思痛。申奥失利后,张百发最先向城建口,向他的这帮铁哥儿们吐露了自己的心声:“这次出去我可受教育了。申办没有成功,有外因,也有内因。但说到底,还是咱们的综合国力不成,办事说话不硬气。如果综合国力上去了,什么人都得高看你一眼。”
 
他表示,在他最后一届副市长的岗位上,他要为中国,为北京争这口气。他列出了一个庞大的建设计划。
 
从蒙特卡罗归来的第十四天,张百发向北京市政协委员通报了申办的情况,也公布了那个建设计划,他说:“今后我可以集中精力抓工程建设了。把这些活儿干完了,正好是1998年,我退休之日。让我也交一份成功的光荣的答卷,感谢党、感谢人民对我多年的培养。”
 
三、
 
张百发憋足了一股劲儿。
 
如果说,这股劲儿最初还是发自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怀,那么一个多月后,他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身边所受到的教诲,使他的认识得到了升华。
 
1993年10月31日。小平同志乘车浏览北京市容,张百发全程陪同。自从这位年迈的政治家引退以后,每逢在北京出游,他都让张百发为他当导游。他说:“我现在是普通老百姓了,不要过多地惊动市长、部长。”
 
1958年,小平同志和当时的青年突击队长张百发就认识了。在中南海的一次接见中,团中央书记王照华向小平同志介绍:“这个小伙子叫张百发,他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多面手。”小平同志亲切地鼓励他:“好,好,这是六亿人民的方向。”
 
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里,张百发作为全国劳动模范,还受到过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和朱德的接见,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情景:“心里激动啊,不知说什么好,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光阴荏苒。当年的队长已经成为今天的市长。在车上,小平同志关切地问起奥运会,张百发向他简要地介绍了蒙特卡罗最后投票的情景,当讲到“主要是英美反对”时,小平同志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语重心长地叮嘱,“关键还是要把我们自己的事办好。”
 
这句话说到了张百发的心坎上。从蒙特卡罗回国以来的一个多月里,他思绪万千,翻过来掉过去琢磨的就是如何让自己的祖国繁荣富强。那么,小平同志说的“我们自己的事”,当务之急是什么?他发现一路上老人家心中牵挂着:中国的老百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小康生活。无论看到住宅楼群,还是驶上高速公路,他都要问:“这算不算小康水平?”
 
出身于河北省香河县贫苦农家的张百发,本来就与草根阶层有着一种水乳交融的联系。他虽然当了大官儿,又主政京都建设12年,成为这方土地上炙手可热的实力派,但他的平民本色始终不变。听他讲话,看他办事,总让人感到实在、亲切,因为他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冷暖安危。这次陪小平同志逛京城,老人家一路上的思路对他教育极大。从此,他把自己最后的拼搏,和实现小平同志提出的小康目标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中央要求全国2000年实现小康。北京市提出提前3年,即在1998年进入小康行列。“也就是说,这个历史使命落在我们本届政府肩膀上了。”张百发说,“这可是艰难的三四年。别的都还好说,小康不小康,关键在住房。”
 
据悉,北京市实现居住小康的标准有三条:一是人均使用面积达到14平方米;二是住房成套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三是全部解决人均居住面积4平方米以下,部分解决5平方米、6平方米以下的住房困难户。
 
让张百发头疼的是第三条,要知道,光人均居住面积在4平方米以下的特困户就有二十万户,他们大多都是中低收入的家庭,所在单位也囊中羞涩穷得靠不上。正如老百姓说的怪话:“要想住上房,你可别投错了胎,你要投到大机关就美了,您要投到小工厂、副食店,整个玩儿完。”北京市只有通过实施康居工程,即建设一部分经济住宅,为解决特困户找出路。
 
康居工程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首先要动员一些区、县无偿地划出土地来。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哪个区长、县长愿意从自己的金饭碗里分出一杯羹啊?张百发只能来个不客气的行政命令:“就像当年八路军打仗号房子,号到谁算谁。”申奥归来,他亲自带队,一块一块地号,精心地选择了第一批近二十块地。
 
其次,还要动员开发公司让利润,按明文规定,开发建设小康住宅的房地产公司或建房单位不准盈利,这也是楞把肥肉从人家嘴里抢出来的事儿。张百发先让他手下的四大房地产公司起表率作用,硬是把任务压了下来。
 
如此一通儿拳打脚踢,北京市康居工程启动了。尽管第一批竣工的住宅只有10万平方米,在北京每年竣工的500万平方米中,不大起眼,但它给那些特困户带来了希望,他们奔走相告:“共产党办了一件实在事。”
 
其实张百发从走上工作岗位起就立下了一个宏愿:为老百姓多盖住宅。“我们干建筑出身的,有责任造得广厦千万间,让父老兄弟都住上楼房。”成为他的一句口头禅。这几年北京市新建住宅的竣工面积每年都在600万平方米以上。不要小看这个速度,它已远远超过了世界上其它超级城市如纽约、巴黎、莫斯科、伦敦、东京。
 
四、
 
张百发,中国政坛极有特色的人物,他从劳动模范起家。60年代,尤其“文化大革命”期间,从劳动模范发迹而走上仕途,曾经是一种时尚。想当初,到北京中南海上任的,到各省省会就职的工农兵英模,可以数出一大串,例如陈永贵、吕玉兰、尉凤英、吴桂贤、李素文、孙健等,但一场“红色风暴”过后,这些一度声名赫赫的人物便销声匿迹了。能够在政界留存的所剩无几,还能够继续脱颖而出的更是寥若晨星,其中第一名当属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下一个层次恐怕就轮到倪志福、张百发了,而其中身居高位却不像官,一张嘴即妙语连珠,常现平民本色的,则非张百发莫属也。
 
张百发的直言不讳,最令人称道。他好像始终没有学会官场里的套话官话,这种作风在中国政坛已较鲜见,也使他成了一个颇有个性的人物。圈内人士常说:“这话只有张百发说得,别人就说不得!”个性鲜明反而对他起了某种保护的作用,也许这正是张百发做官的聪明之处。
 
申奥回来不久,张百发碰上了件麻烦事。几个区的拆迁户,换着班儿地来市政府上访告状。在北京,到市政府静坐,可犯忌讳。有人认为市长不一定见面。但张百发说:“当领导的不能怕见群众,有事当面说,不仅能了解情况,而且便于化解矛盾。”
 
于是在不到一个月里,他连续见了两三起上访告状的群众。事后他说,老百姓真好,挺通情达理。我作了解释,承担了责任,他们就散了,还说,百发争办奥运没争上,心情不好,给他点面子吧。
 
张百发马上派人调查,情况一汇总,可不得了。原来当北京旧城改造铺开以后,有些区县周转房没有准备足,就成街成片地拆起来。全市有三万两千多拆迁户在外投亲靠友地飘着呢。他很痛心地批评那些区县负责人:“这都是咱们自己闹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忙着合资开发,没有安置条件也上,结果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吧。”他也作了自我批评,“我也有官僚主义,怎么不知道有那么多拆迁户在外边流转着呢。”他立即调动精兵强将,抢修拆迁周转房。
 
为这件事儿,他挺内疚,好几天没睡好觉。
 
五、
 
张百发直来直去的作风,在民间流传着不少口碑。新闻记者们也爱追踪着他,不仅因为他人缘好,和大家交上了朋友,而且他身上经常出新闻。
 
比如,两年前,他给自己下罪己诏,就是上了全国报刊的一条好新闻。1992年初,他在北京安慧里二区十八号楼前,开了一个自我揭短自找差距的现场会。这幢住宅施工质量低劣,严重损害了住户的利益。为此,他承担领导责任,主动罚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
 
住宅施工质量差,是通病,也是顽症。什么屋顶漏水,墙皮脱落,再加上张百发自嘲的“该跑水的不跑水(下水道堵了),不该跑水的猛跑水(上水管漏了)”,事情看来不大,可给住户带来了极大的不方便。
 
张百发挺体谅住户的心情:“人家分到一套房子,求爷爷告奶奶的,很不容易,结果住进去,跑冒滴漏,弄得心情不痛快。依我看,凡是住宅质量低劣的,住户可以拒付房钱。”
 
他在这个问题上绝不护犊子。他从16岁投身建筑业,和砖瓦灰砂石打了四十四年的交道。对这个行业门儿清。那些黑话黑道都瞒不过他。对建筑质量的滑坡,他看得清楚:建设速度太快,工程太多,人员发展过猛,仅农民工就有小五十万。张百发下了一个死命令,工程质量不合格的从严处理,先黄牌警告,不改就吊销执照。他警告那些偷工减料的建筑队:“谁砸政府的牌子,我就砸谁的饭碗。”
 
北京市建委已把住宅质量作为头等大事,连续抓了两年。在1994年初召开的住宅质量会议上,建委主任王宗礼报告,几个通病,尤其是渗漏,已有大幅度好转。但张百发仍然不满意:“现在的质量,根本比不上50年代我当学徒的时候。我们当年参加人民大会堂建设,有一种光荣感,现在干活可好,满不在乎,思想教育、职业道德教育的问题太大了。”
 
当然这样抓住宅质量,仍然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申奥归来后,他有更多的时间来考虑建筑业通盘的改革,他主张学习国外先进经验,百分之百地施行工程监理:“有钱的要监理,没钱的,免费为他作监理,为人民服务,对人民负责嘛!”
 
他特意叮嘱:“别弄得和做买卖似的。还要规定,监理人员不许在人家那儿吃饭,中午11点到场,您是去监理,还是去吃饭?另外,开发公司不能施行自我监理,自己糊弄自己,完了再糊弄我们。”
 
快人快语,实事求是,这是张百发的风格。
 
六、
 
自古以来,长安居大不易。如今京官也难当。难在他们不仅是北京市的父母官,要经营上千万人口的 衣食住行,还要为京城林立的中央、国家机关和军事中枢的高楼大院服务,而那些部长、军长们,个个都与北京市长平起平坐,衔头更高的也大有人在。
 
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更忙得焦头烂额,因为北京这座古老的都城,基础设施早已超负荷运作,某个区域停电了、断水了、煤气不通了、暖气不热了、马路堵塞了,是常有的事。此时中央各部门怨声载道,老百姓干脆骂娘,张百发只好认帐。这几年北京下决心斥巨资修马路、架天桥、建 自来水厂和发电厂,还敷设管线将天然气引进北京,这才使他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张百发叮嘱他的部下:“在北京这块地面上工作,要干活长眼儿,原则性加灵活性。为中央服务好。”市政府大院里的人都说:“百发办部委外交比谁都强。”
 
但他也有不买帐的时候,碰上一些不履行应尽义务或摆架子充大头的部门或个人,他不客气不手软。北京有一个地区实施旧城改造,在拆掉一片平房时,碰上四个将军、三个副部长的四合院,死活不肯搬家。张百发只好请来律师和他们打官司,到底拔掉了这几个来头不小的钉子户。
 
这次在抓城市综合治理时,解决大型停车场被占用问题,就要触动几家中央单位。张百发说:“我六亲不认了。谁打电话,谁来说情,一概不行。”
 
如此直言不讳,难免得罪人。因此批评张百发说话随便的也不乏其人。但看来他不想改弦易辙了。这次申奥失利回来以后,笔者听他多次说过,这个年纪了,已看得很明白,没有任何野心,概括地说,就是:名利不争,荣辱不惊,褒贬为民,奉献终身。更直接地说,骂声、怨声、称赞声,声声都听;好事、难事、窝囊事,事事都干。
 
作为在北京采访的记者,我与张百发市长相识已久。他的坦荡胸怀多次让我很受教育。记得开党的十四大时,张百发当中央委员的呼声很高。但由于种种复杂原因,他没能进入候选人名单。一些人为他打抱不平,直到选举时,他还得了好几票。他心里不可能没有牢骚。但上午散会,下午回到市里,他就直奔工地开现场会去了。
 
后来他很诚恳地向组织上交心:“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明白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肚子里有多少水,能吃几碗干饭。我就是这么一块材料。党够信任我了,官做得够大了。我只有为人民服务的义务,没有向党、向人民伸手的权利。再说我细细地想了想,就我这脾气秉性,不能当大官,也当不了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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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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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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