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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虻,我们听你讲》系列博文之十一

 

     一部深夜播出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意外窜红,收视率完胜同期所有的电视剧。

    本片的总导演陈晓卿,比陈虻小四岁,他说,我和陈虻首先是哥们儿,然后才是同行。

陈虻:纪录片,在中央电视台是一个需要一级保护的产品

    此处的同行,不仅指他们共同供职于中央电视台,更因为他们都属于纪录片圈儿里的人。

    四年前,陈虻去世。陈晓卿在一篇纪念文章中称他为:“央视新闻中心纪录片的带头大哥”。文中提及上个世纪90年代陈虻当制片人的〈生活空间〉,陈晓卿更形容那个时候的陈虻是“纪录片教父级的人物”。

   想当年,《生活空间》每天讲述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陈虻尝试将纪录片的创作理念和表现手法引入《生活空间》,把先锋的、实验的、拍摄周期长、表述精英化的纪录片,做成了一个日播的电视节目,并获得了栏目化生存。

   处于“江湖之远”的独立纪录片创作者,处于“庙堂之高”的央视新闻人,聚合在这个平台之上,电视新闻节目改变了语态,接上了“地气儿”,而中国纪录片在这里获得了技术、政策的支持。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

     陈虻始终认为:纪录片在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全国电视台乃至世界各国电视台,都是一个需要一级保护的,需要特别呵护的这么一个产品。

    他多次语气诚恳地表态:如果我个人的能力能够对纪录片有所帮助,我是义不容辞的。

        本篇博文的关键词:电视纪录片  影像纪实   理性到场    

 

    陈虻:国际纪录片有各种流派,你说我们这种拍法算哪一派的?

 

    中国的“新纪录片运动”发端于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

     1993年10月,央视《生活空间》从服务性栏目向纪录片栏目转身,很快成为这个运动中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它带动了电视纪录片这一节目形态风行全国。1995年,全国共有36家电视台设立了纪录片栏目,1997年这一数目增至46个。

    而且这种节目类型在国际纪录片的众多流派中已经自成一派。

     1997年陈虻在北京组织召开了“首届国际纪录片研讨会”。吸引了包括怀斯曼在内的10位国际纪录片大师以及全国500名纪录片实践者参会。

    陈虻与研究台湾纪录片的一位学者李道明,私下里有一个交谈:

    陈虻问:你们都是大师,知道国际纪录片的各种流派,你说我们这种拍法算哪一派的?

    李道明不解地说:陈虻,你别太谦虚了。你们这种节目类型已经自成一派,这是一种风格。

    陈虻还不自信。到北京国际电影周,他又听到了一位专家的评价,鲍波说:在看过许多纪录片之后,有一部片子胜过了所有的片子,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这部片子《姐姐》,正是《生活空间》的作品。讲的是一对剖腹产的双胞胎,分不出谁大谁小,父母就把女孩任命为姐姐。而姐姐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在中国农村传统文化背景下,她不是母亲,享受不到一个家长的尊严,但又要承担很多弟弟妹妹不愿意承担或者不应该承担的责任。

 

   陈虻:电视纪录片要利用观众的感性到场,达到观众的理性到场。

 

   在首届国际纪录片研讨会期间,陈虻和一位年青的中国女学者吕新雨有一段对话。

   吕新雨在谈到非虚构的纪录片和虚构的故事片区别的时候说:

   纪录片最重要的是唤起我们的理性到场。它不是让你仅仅进入一种本能的感官享受,不是诉诸于人的非理性,相反,它是让你的理性到场,让你去思考这个问题,进入这个问题的核心。实际上是一种对话,你的心灵和创作者的心灵对话,唤起你的理性的介入,这是纪录片的观众和故事片的观众观看心理上的本质区别。

   听到这番话,陈虻的感觉就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日后他以“理性到场”为起点,开始了对电视纪录片创作的思考。他说:

   电视纪录片和电影纪录片最需要考虑的差异在哪儿呢?我觉得最本质的区别是观赏状态,也就是观赏环境,观赏方式不同电影记录片是把人关进黑屋子里,买票进去出不来了,怎么都得看完。你舍得花几十块钱买票到电影院,肯定有理性到场的心理准备。而电视纪录片的播放环节脱离了电影院,坐在家中电视机前,屏幕小了,但是看的时候更随机了,因此电视纪录片的观众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观赏环境一变,给电视纪录片,同样用影像方式表述社会的这样一种样态的东西提出了新的问题。

   电视纪录片观众是没有做到理性到场,没有做好这种接受深刻的心理准备。所以,电视纪录片需要戏剧性的东西,它就需要更刺激的、更直观的、更有悬念的这样的东西,来通过感性到场,达到理性到场。

   电视的观赏状态决定了节目的构成。而这个节目的构成,我认为电视纪录片需要商业化的元素。电视首先是在家里摆放的,人们生活娱乐的工具,它是不花钱的,随便看的,想看什么看什么的,这样决定了它是高端技术、低端产品,大众消费的。

   综上所述,陈虻说:我的观点是什么?电视纪录片要利用观众的感性到场,达到观众的理性到场。如果达不到理性到场,就达不到利用电视播放纪录片的目的。它就是娱乐。

   新闻也是非虚构的,那么新闻和纪录片有什么区别?

   陈虻说纪录片介入的方式和新闻介入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先不说舆论环境的问题。就是抽象的,在真空模式里讨论。新闻的介入可能更希望的是把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怎么回事说清楚。而纪录片的介入可能需要创作者本身对这个事件有个人的思想或者理念,或者是媒体的思想、理念。总之,他对待这个事件,不再是简单的传播,而应该有事件的认识,有一种思考。这样的东西就可以称之为非新闻化的,记录化的。
  陈虻批评时下电视媒体上所呈现出来的纪录片,让人觉得还不如新闻,还不如娱乐,还不如电视剧。

   他大喝一声:世界没错,我错了。要从自身找问题。

 

    陈虻:回到日常生活中来,关注现实的此刻当下,这是中国纪录片的生命和基础。

 

    纪录片英文 documentary的词根就是档案记录。拍今天其实是拍历史,今天是明天的历史。纪录片是把光照到黑暗的地方,这黑暗指的是历史。历史其实是一个混沌的流,照不到光的地方就会在历史的黑暗中沉沦,永远地沉沦。有价值的东西不应该沉沦,这正是纪录片,或者影像纪录的历史使命。

   所以,陈虻经常和一些朋友感慨:其实拍纪录片的人,多少带有一点宗教色彩,就是他好像与生俱来就带着一种对社会的关注,对社会的一种责任感,他总是愿意用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这样一种角度,和那样一种心态去关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他有这种热情,他觉得乐此不疲。

   我见到的拍摄时间最长的纪录片是用了三十六年,几乎是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了,后来放映的片长是五个小时。他用一个人单一的生命记录了一个事物线形的发展过程。相比而言,我们的劣势在于我们处于栏目化生存纪录片的“生产状态”,而我们的优势是我们有一个队伍在横向地记录生活的各个层面。他的东西有价值,我们的东西同样有价值。我打个比方,这就像一个馒头和五百粒米,同样都能让你吃饱。我们的每一个作品本身的深度是不够的,但是累加起来就和那个大作品的深度相当。

    陈虻说:一个纪录片创作者,他在拍摄现场的时候,是全情投入的,他希望用他的全心全意的关注,能够不漏掉他认为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发生,这就是纪录片的一种魅力,纪录片的难度和价值,其实也体现在这儿。所以纪录片确实是非常考验人的,它不仅考验着人的体力,同时也考验着人的一种精神。

    陈虻说:记录片最终的结果是和社会发生关联。所以它的运作必须有这种思维,否则不可能和观众找到关系。中国纪录片面临的挑战,不光是技术上的挑战,还包括创作者对社会关注能力的挑战,即我们选择什么、关注什么。

    1997年,他已经认识到《生活空间》的定位有很大的局限性,以《生活空间》来界定中国纪录片是狭隘的。中国电视纪录片如果仅仅停留在讲述老百姓的故事,是不够的,只能说第一个阶段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陈虻认为中国的纪录片创作者必须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现实的土地上来,关注中国现实生活中所出现的种种问题,这可以说是中国纪录片的生命和基础。对于纪录片工作者来说,目前的困惑表面是形式的问题、题材的问题,而真正的问题是本源,内容大于一切。避开敏感是一种需要,但是决不是它的本质。

 

         陈虻:影像纪录比文字叙述的更有文献价值

 

     进入21世纪,中国电视的大环境已经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太多的不同,纪录片,尤其是人文纪录片,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很多省级台干脆取消了纪录片的番号,业者也纷纷改行。

    2000年11月〈生活空间〉更名为〈百姓故事〉,从此再也没有创造出当年的辉煌。2001年原〈生活空间〉栏目的一部分成员,创办了〈纪事〉,由陈虻主管。他在这个栏目继续实践着他对电视纪录片、纪实影像的理解。

    这个栏目如何定位?他提出了一个新颖的观点:

   我认为纪事发展方向应该是作品化。作品化的含义首先是作品的思想性,没有思想性的东西,就是一个及时报道的东西,谈不上是作品。作品之所以成为作品,就是它有主观的,创作者的思考,思想情感在里面,它才能叫作品。所以你就必须找有社会含量的题材,有这思想含量的题材,你才能去表达。报道态的东西,你就无法表达,你只能表达你报道及时,报道充分,报道准确。

   陈虻为纪事栏目制定了选题标准:第一点就是选题要有社会含量;第二点不一定是独家的,因为表达思想不一定非得是独家题材才能表达出来。追求独家是一种传媒竞争的东西,你只要能把你的思想表达出来,你已经是独家了,因为别人是在报道,你是在表达对一个问题的看法。所以不一定追求独家。第三点咱这作品得有收视率,选择有矛盾、有冲突的题材,我主要考虑到收视率、故事性的问题。第四点就是说作品化的形式,我更倾向于把它做成纪实影像,影像纪录比文字叙述的更有文献价值。

 

    如果是作品化的话,我觉得就不必过于追求栏目化。栏目化要求每一个节目,都有一定的统一性,有它的重要的识别系统。你们现在是纪事2006第几号作品,这主意就是我出的,其实当给它编号的时候,已经意味着这个作品和上个作品有所区别。就在这种编号的含义里,我使用数字编号,就像贝多芬作品第几号、莫扎特作品第几号,一编上号,你就没必要说这一号作品怎么不像二号作品呢,一号作品本来就和二号作品不一样,它本身就是俩个作品。我的观点就要形式为内容服务,你拿到什么题材,你就用什么方式去做,这是我个人的追求:45分钟的篇幅,独立成章,独立产生影响力,我觉得是可以的,我认为应该是朝着形式为内容服务这条路发展,当然这确实有风险。

 

    作品化是我们栏目发展的方向,但是作品化不要曲解,不要误解,不要理解成作品化就是极端的个人化,我觉得把作品化理解成极端的个人化,自我欣赏,酒吧文化,那是不行的,你是公共媒体,作品化不等于极端的个人化。

 

   陈晓卿在那篇纪念陈虻的文章结尾写道:

     阿虻走了,带着眷恋和遗憾,带着我们对他的尊敬,也带着一个属于纪录片的时代,走了。

     但陈虻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永存:

     支撑一个电视台的节目形式有三类:

    一类是新闻,标志着一个台的政治立场;一类是娱乐性节目,标志着一个台的经济运作水平;    一类是纪录片,标志着一个台的文化艺术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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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82篇文章 2年前更新

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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