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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虻,我们听你讲》系列博文之九

 

      今日清明。继续发文向故人致意。

陈虻:电视新闻创作的四次选择:选题、角度、时机、素材

      2003年《东方时空》第二次改版。总结会选在郊区某处召开。

      一百多人的大部队已经出发了。剩下几个作当天节目的人,还有审片的陈虻。工作结束后,他们搭陈虻的车,一起往会场赶。

    陈虻开车,一路谈笑风生。编导门曦,坐在副驾位置上。

     后来他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回忆:

    谈了好多做节目的事,陈主任说话是语录体的,甚至他自己也经常引用,在谈话中不停提到“陈虻语录”第8条、陈虻语录第13条。

    我当时特傻特天真,问:“真有这么一本陈虻语录吗? 油印的也行啊,多有用呀。”

  陈虻呵呵一笑:“我等着以后出呢。”

  “那我现在就把您讲的话记下来吧。”

  陈虻认真地说:“要真写这么一本书,我就得找一个完全不会做片子的人,让他一上来就作片子,生拍,我在旁边瞧着,遇见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那样我就把语录全都想起来了”。

     在整理陈虻资料时,我们也发现了这个特点。“陈虻语录”,尤其是关于纪实影像,相当一部分带有很强的实战、操作性质,而且一招一式,覆盖电视新闻生产的全过程。

   现在已经很难想象,有人能够对电视新闻实践操作,下如此深的功夫研究,而且把每一个生产环节,都想得如此明白透彻,并总结出一条条、一套套,完整地提出了电视新闻制作的质量标准和技术系统。

    陈虻在《生活空间》当制片人的时候,曾经归纳出三段式创作方法:

     在开拍之前,决定关注的方面;在剪接的过程中发现主题;在观众收看时产生结论。

    就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以后,他又系统地提出了电视新闻创作的四次选择:

            选题的选择、角度的选择,时机的选择、素材的选择

        本篇博文的关键词:角度、叙述、长度、景别、拍摄时机。

 

    陈虻:角度的变化,不仅改变了信息,还改变了信息的价值。

 

    陈虻经常以一幅新闻图片为例子,阐述角度选择的重要性:

    我们大家都知道,有一幅照片获得了普利策奖,拍的是1986年1月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爆炸。可以想象,当这个新闻事件发生的时候,全世界至少有几百台照相机在现场拍摄。但是只有一位摄影师的照片获奖,因为他拍的不是爆炸的瞬间,他转过身来,拍的是人们惊恐的表情。

    转身,就是一种选择。在同样一个新闻现场,由于所做出的选择不一样,有人拍摄的就叫流水帐,有人拍摄的就是新闻获奖作品。差别在哪里?前者拍下了事件的过程,而后者抓住了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人们的感受。这种角度的变化,不仅改变了信息,还改变了信息的价值。

    所以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选择的过程,选择的艺术。其实在任何一个现场,你都有很多种选择的可能性。你是否真的意识到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是否真的意识到哪一种可能性最有价值,这是影像创作中最重要的事情。

    判断一个运动镜头的好坏,首要的不是看它运动得是否流畅,而是看它为什么要运动。一个摇镜头,重要的不是摇得匀不匀,而是摇的动机是否深刻、准确。

 

    陈虻:叙述三要素:信息的密度、落点、位置

 

     说了和说清楚了,是两回事儿;说清楚了和说精彩了,又是两回事儿。没说清楚的原因是什么?有这么几个关键:第一是信息的密度,第二是信息的落点,第三是信息的位置。

    密度:你要知道信息的密度,就必须知道信息的段落。我要告诉大家一个规律,由于电视是线性传播,一个段落只能传递一个信息。一个段落如果传递了两个以上的信息,观众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就是密度。

    在电视手段里,什么是段落?停顿!停顿可能是音乐,可能是解说词对上段的综述,可能是空镜头,可能是人的一种表情。一旦有了这个停顿,观众就会回味,加深对前面的理解。所以,你要有一种判断,观众是否消化了前面的内容,是否需要帮他归纳一下、梳理一下,然后再往前走。这个判断,就叫控制力。

    落点:观众在看电视的时候,他不是在背你的解说词,而是在领会,他只能通过一个信息和另一个信息的相加,相加到最后,领会一个意思。你说了八句话,我领会了一个意思,这就叫信息的落点。你要把信息组成这样一个落点,让观众理解到了一个意思,还不能误读。

    位置:什么信息在什么位置去描述,非常重要。什么背景先给,什么背景后给,这就是

说了和说清楚了是两回事。你的片子可能该说的都说了,但是我审片的时候,还得问你,这怎么回事,那怎么回事。这就是你对信息的处理有问题。

 

    陈虻:我只改变了一个镜头的长度, 就改变了你对信息的解读。

 

    镜头和镜头的组接都会改变镜头的语言。我有一句话叫做“长度里面有信息,景别里面也有信息。”我们剪片子,实际在剪长度、剪景别。

    长度里面有信息,怎么去理解这句话?很简单,比如你要拍我陈虻,给一个画面2秒钟,再给一个画面16秒钟,都是我在这儿静静地坐着。2秒钟顶多认出来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16秒钟的信息就丰富了,能够看出我面对镜头其实挺尴尬的,说明这个人心理素质不怎么样。

    我只改变了一个镜头的长度,就改变了你对信息的解读。但2秒、16秒,这个长度怎么把握?哪一本教科书里告诉过你?没有,这就要靠感觉。这就是学问。  

    我经常打一个比喻:我们手冷,在火炉上烤手,烤1分钟不暖和,烤5分钟烫起泡了,烤3分钟好,这是触觉。如果你一个镜头编短了,观众看不明白;编长了,观众看了长针眼了。遗憾的是视觉不像触觉那么敏感那么显性,触觉的反应是起泡了,而视觉没有明显的反应,顶多是“拜拜,我不看了,换频道了。”

 

    陈虻:剪辑一个真正好的短片,最终完成的不是一个句号,而是带着问号前进。

 

    陈虻举过一个例子:

    我们曾经拍过这样一个片子,讲一个主持人的故事。有一个镜头是主持人成功的把全场观众的气氛调动起来,终于把一段节目录完了,观众都走了,他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这时候,你的镜头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是拍他的近景,拍他的表情,你在继续叙述他的心理和情感的变化。还有一种处理方式,你在演播厅的一角,拍一个空旷的全景,还有一个人孤独的身影。那么你这个镜头就是在抒情,而不是叙事了。

     所以,当一个事件发生的时候,你用不同的景别去处理,实际上你表达的信息是不同的。用不同的景别去拍同一个事实,都会改变对信息的表达。

     陈虻很重视片子后期的剪辑。他和广播学院的老师聊过研究电视的方法。他认为现在的研究是观后感式的研究,这镜头拍得好,气氛、构图、用光,那镜头也好,这句解说词怎么写。  

    陈虻干脆利落的否了:这样的研究没有用,这是观众水平。

    陈虻提出另一种可能性:你要研究一下他剪掉了什么,当你知道他放弃了什么的时候,你才知道他保留这个东西的坚决,你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在表达什么。

    陈虻在审片子的时候,也经常点拨年轻的编导:紧张的情绪并不依赖于音乐的效果,而在于剪辑的节奏。

    陈虻认为剪辑一个真正好的短片,最终完成的不是一个句号,不是一个封闭的、结论性的表达,而是回答一个问号,或者说带着问号前进。

    那么制造一个什么样的问号?陈虻说:应该是在一个新闻事件普遍关注的层面上,找到一个独特的角度,构成问号。在这个问号的角度上不断开掘、不断积累信息,使观众逐渐在这个方向上产生疑问。之后我们所有信息的给与,都是为了回答前面的那个问号。这样你的叙述才有目的,你的取舍才有依据。

 

      陈虻:想办法让他逐渐恢复到他的生活状态中去,这时候才是你的拍摄时机。

 

    崔永元和陈虻是好朋友。他称呼陈虻:我的领导、我的同事,更称呼他“我最好的兄弟”。陈虻去世后,他写了一篇情深意切的悼文,题目简洁:好人陈虻。

   其中有一段谈到《生活空间》的质量和技术,崔永元说:陈虻“让高深莫测的纪录片成了一个日播的节目,每天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的故事,外行看上去很热闹也很亲切,内行也不一定明白哪些平头百姓为什么在镜头前那样松弛,仿佛摄像机不存在一样。”

    一些刚进《生活空间》的编导,看了一些老编导拍的片子,也发现里边的人物在摄像机面前那么真实、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基本无视摄像机的存在。

    他们焦急地向陈虻请教:“怎么我一到现场拍摄,那些被拍摄对象全都特木,全都等我问,不问就不说话?

    陈虻说:你看到的那个影像,是老编导和摄影已经工作了三天以后才拍摄的画面。而你是第一次进现场,遇到的第一个画面。这就像吃烧饼,吃第一个不饱,第二个还不饱,第三个还不饱,吃第四个才饱了。所以你不要着急,你要拿出相应的时间来克服这个现场,这是你工作的一个环节,第一个烧饼一定要把它吃完,你才能进入到这个状态里面去,而且进入了不要再破坏这个状态。

   编导们从外边出差回来,常常想对陈虻讲自己的辛苦和努力。陈虻挥挥手,拦住他们的倾诉。他说:不用讲了,从你拍摄的影像上,我就可以看出你是怎么工作的。你的被拍摄对象,在镜头面前是不是松弛了,就告诉了我你跟他的关系。你的工作有效没效,从他的脸上可以像镜子一样照出来。在现场,你并不是要跟他反复说明拍摄什么,而是想办法让他逐渐恢复到他的生活状态中去,这时候才是你的拍摄时机。

 

 

      十多年前了,一个拍记录片的大腕儿,在一次评奖会上集中看过《生活空间》的节目以后说:“ 这个栏目的记者是训练有素的”。陈虻为这个评价得意了好几天。他确实在精心培养和训练队伍。他把电视新闻报道视为“作品”,把新闻生产视为“创作”。

    陈虻有一句名言:

    如果你觉得前期费心,你能够成为一个好编导;如果你觉得后期费心,你能够成为一个好职员;如果前期不费心,后期也不费心,你就该被开了;如果你前期也费心,后期也费心,你就是一个优秀的创作者。

    对这段话,外行人可能只是听个热闹,不一定理解它的价值。但内行人,应该听进去了,听懂了,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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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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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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