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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感恩节。 以纪念父亲的文字,表达我们对父母双亲无限的思念与不尽的感恩。

渐行渐远的背影:父亲篇(上)

父亲最后一幅照片(2010.7.16.百岁生日)

 

 

一.

  父亲 20101023日凌晨病逝。

  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第二天,1030,中青专线刊登特稿,题目是:《再见,“徐献瑜”一代》。

  父亲这一代,主要指的是出生于民国元年前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从国外留学归来的一群知识分子。

  从父亲大学同窗的名单可以初窥这个群体:

  1928年父亲进入在苏州天赐庄的东吴大学学习,同级的学友有费孝通、杨季康(杨绛)、沈乃璋、孙令衔、朱雯等。

  1932年父亲进入燕京大学物理系攻读研究生,同班的学友有家骝、毕德显、张文裕、王承书、冯秉铨、陈尚义等。

  在中国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及文学史上,一个个沉甸甸的名字。

  这一代人几乎有着共同的经历:先后赴欧美留学,国难的时候回来了,国运转折的时候留下了,历次政治运动经受了,改革开放以后再尽力了。

 

 

二.

  19368月,父亲海上旅行21天抵达旧金山,随后乘火车来到美国中部密苏里州圣路易市。华盛顿大学位于该市一片丘陵地带。

渐行渐远的背影:父亲篇(上)

  他来此校是特意拜匈籍著名数学家塞戈(GSzeg )为师的。两年以后 ,父亲出色的完成了博士论文,成为华盛顿大学第一个获博士衔的中国留学生。

  1987年,父亲重回母校,在自己恩师的铜像前伫立,在当年的宿舍楼前留影。 华盛顿大学校刊上还刊登了一篇对半个世纪前这位中国校友的访问,惊叹“具有传奇性”。

   渐行渐远的背影:父亲篇(上)渐行渐远的背影:父亲篇(上)

  博士毕业不久,父亲即获得了一份条件优厚的教职。但他只坚持了一年,就打点行装,踏上了归程。当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祖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父亲的家庭也发生了很大变故,祖父已经去世,浙江湖州老家的房宅被日寇放火烧毁,祖母带着一家人逃难到上海。父亲忧心如焚,无意在美国久留。

  19398月,他回到祖国,但上海、北平都已经在日伪统治之下,只有母校燕京大学成为沦陷中唯一的孤岛。据说还亏了当年的司徒雷登校长,他在燕园升起美国的星条旗,以表示此处属于美国财产,又特别在燕大校门贴上公告,不准日军进入。

  于是父亲回到了未名湖畔,被聘为燕京大学数学系讲师、代理系主任,兢兢业业的教了2年书。

  1941127,日本偷袭珍珠港,128美国向日本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战争打响的当天早晨,日本宪兵队就闯进燕园,对学校实行包围和封锁,燕京大学被迫关门了。父亲和几个教授还被日本宪兵队关押了数天。

  老一辈人 “仇日”、“抗日”的心结,在父亲身上很深。平时谈及国事家事,他素来态度平和,只是一提“小日本”就从来没有好气。2010年秋天,父亲肺炎病重之际,有几天被噩梦纠缠,他把我召到身边讲梦,在日本宪兵刀下、黑暗的压迫与围困是父亲梦中多次出现的情景。

 

 

三.

  1945年“八一五”,抗日战争取得了胜利。燕京大学酝酿复校,父亲参加了复校筹备工作,并在101燕大正式开学时,回校担任了数学系系主任。

  但时局变化迅速,历史正在揭开新的一页:

  内战的阴影犹如黑云压城,很快就打破了刚刚恢复平静的校园生活。北平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燕大校园内也开始罢课,学生们走上街头。

  父亲本来埋头书斋,不过问政治,从未参加任何党派,但出于爱护学生和希望国内和平民主的愿望,他在1947525燕京大学32位教授联名对学潮主张的宣言上签了名。在这份宣言上签名的还有雷洁琼、翁独健、褚圣麟、戴文赛等。

  194812月,解放军大部队完成了围城攻势,北平解放在即。据有关资料显示,毛泽东曾发电文,指示前线指挥员要保护清华、燕京等学校和市郊名胜古迹。共产党派干部进入了燕京大学。

  我们家住在燕东园,这个由22栋美式别墅小楼组成的住宅区,位于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之间,远近围城的炮火时时可闻。母亲的亲戚,尤其五姑梅家、七姑卫家都准备迁居国外,父亲的一些老友也有类似的打算。众人临行前询问过父母亲的动向。父亲摇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他说,他不想逃难。

  他把母亲和三岁的我以及襁褓中的妹妹,送进城里亲戚家,他一个人留在燕东园的家里,天天面对着围棋盘,举着棋谱,落子打谱,静等解放。

  北平和平解放的第三天,母亲就带着我和妹妹从城里匆匆出发,找不到汽车,雇了两辆洋车,母亲抱着妹妹坐一辆,我和一堆行李坐一辆,一路飞奔回家。

  新中国成立以后,燕园湖光塔影景色依旧,但所有的人与事,都处于巨大的变化之中。1951年底到1952年将近半年的时间里,父亲接受了第一次针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教育运动。当时的背景正是抗美援朝。燕京大学作为美国人办的学校,运动的中心就是批判“崇美、亲美、恐美”,和以司徒雷登为代表的美帝国主义划清界限。

  1952年进行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北京大学搬进了燕园,燕京大学从历史上永远消失了。父亲成为了北京大学高等数学教研室主任。

  父亲渴望跟上新社会前进的步伐。也正是在这一年,他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并担任了北京大学校工会副主席。父亲说的是真心话:“应该改朝换代了。相信共产党能够带来一个清明的政治,国家的强盛。”

 

 

四.

  1955年开始,父亲的学术生涯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当时开拓电子计算机这个新兴技术领域引起国家的重视。北京大学数学系得风气之先,着手筹组计算数学教研室,父亲被选中做为这个新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对中国数学界来说,计算数学还是一片处女地,许多学者连计算机是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对父亲来说,也是如此,况且从事计算数学,意味着他在年近半百时还要转行,由他所熟悉的理论数学,转向不大熟悉的应用数学,特别是转向应用数学中面孔陌生的计算数学。

  但他欣然从命了。因为父亲知道这是国家经济建设和科学发展的需要,同时他自信中国人能够掌握国际上的先进科学与技术。

 是年,父亲与胡祖炽、吴文达、杨芙清等组建了北京大学数学系计算数学教研室,这是全国高等院校中第一个计算数学教研室。

1956年父亲参加了周恩来总理领导的“我国科学发展12年规划”的制定工作。他所在的计算技术和数学规划组,由华罗庚领衔,26名数学家、计算机专家和电子工业部门的专家组成。规划会议结束后,经周恩来总理批准,发展计算技术被列为国家四项紧急措施之一,并立即筹建研究机构。

在不久以后成立的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14人的筹备委员会里,父亲是成员之一,负责筹备与组建计算数学队伍。

渐行渐远的背影:父亲篇(上)

这一年父亲两次赴苏联考察,3月里去了12天, 9月一走3个月,年底才回来。这是我们记忆中父亲离开家时间最长的一次。那年头去苏联好比改革开放初期去美国。掐着指头算日子,把父亲盼回来,我们都围着他的大箱子,眼巴巴等着分礼物。在一片雀跃中,我得到了一条绸质的红领巾,从此我的胸前飘起一条苏联少先队的红领巾,在那个年代可是无比的荣耀。

 我记得父亲给母亲带回来几双丝袜,还有一条图案与色彩异常雅致、欧洲风格的方丝巾,母亲欢喜异常。丝袜她已经多年没有穿了,我看到后来她每次穿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套上来,她说:跳一点丝,袜子就破了。至于那条丝巾,只有隆重场合母亲才会束起它。34年以后母亲去世,我们把这条丝巾为她围上,图案与色彩竟还如当年一样新鲜。

 

 

五.

1957年春天,中国科学院计算所成立,内设三个研究室,父亲任三室主任。当时室内约有70余名青年科技人员,在父亲和副主任张克明,研究员董铁宝、冯康的指导下,他们中的很多人,如高庆狮、黄鸿慈、许卓群、仲萃豪、蒋尔雄、刘慎权、董韫美、李家楷、储钟武、张绮霞、谢铁柱等后来成为中国计算数学界的中坚力量。

  当时国家正投入大规模的建设, 所有的工程建筑、科学尖端、国防工业,最后都要计算。而几乎每个计算项目都有父亲的参与。对于一个愿以科学报国的知识分子,这是多么快意的事情!

  从1957年到1965年文化革命前夜,父亲领导的计算所三室,完成了82项工程计算的数学问题,包括电力工程、天气预报、大地测量、石油开发、水坝、建筑、桥梁、飞机、机械制造、人工合成胰岛素以及两弹一星相关的重要计算问题。

渐行渐远的背影:父亲篇(上)

  

  这段时间其实国家并不消停,反右、大跃进、反右倾、社教等政治运动接踵而至。但父亲忙着创建新学科、培养专业队伍,解决计算数学问题,没有被卷入政治漩涡之中。而且他虽然在北大任教,但工作重心基本转移到了中科院计算所,躲开了北大校园里从来没有停止过的是非与风浪。

  父亲是幸运的。他对此所下的结论语重心长:“还是搞自然科学好,能为国家干点事。搞社会科学风险太大了。” 19573月,他的东吴大学、燕京大学双料校友、社会学、人类学著名学者费孝通教授,因为写了一篇《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登在人民日报上,被打成大右派。父亲为此曾深深地感慨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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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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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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