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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韩德常(1915.11.13——1990.7,14),如果在世,今年是百岁寿辰了。

   翻开母亲留下的老相册:逝水流年,厚重、沧桑、斑驳的历史碎片,在褪色的黑白影像中,流溢出另一个时代的风情。对我固然陌生,但可能由于血脉相连的缘故,又有似曾相识的温暖。

 老照片中的母亲(上)

   母亲在照相馆照的人生第一张标准像。

   老话说:“七坐八爬”,讲的是小儿七个月会坐,八个月会爬。

   高背椅上,母亲坐姿自如,神色安静,显然年龄在七个月以上了。掐指算算,这张照片至少有九十九年的历史了。

   经推证,这家照相馆叫“铸新”,位于“北京琉璃厂中间海王邨公园内”。离母亲的家:北京南城,祖宅椿树胡同14号(后来的南柳巷25号)不远。

   母亲的亲妈叫王敏。身体不好,生孩子多,大多夭折,只剩下兄妹两人:母亲和我的大舅韩德章。

   生母因肺痨去世,好像不到30岁。母亲丧母时,还不足3岁。

 老照片中的母亲(上)

     应该还是 “铸新”的作品。民国初年的照相馆都布置的像话剧舞台:有精致的风景陪衬,还有小围栏的实景搭配。

    相片里的母亲,倚着栏杆,童花头,小碎花棉袍,端正秀气的面容,已初露“美人胚子”。右侧坐着她的父亲,长袍马褂,瓜皮帽,棉鞋。

    我的外公韩振华(1884——1963,号诵裳。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老照片中的母亲(上)高等工业学校,学的是电气化学。 回国后先在天津学堂教过一两年书,这就是为什么周恩来总理曾称他为“大学长”的缘故。后来到了北京,一手创办了师大附中,就是和平门外的那个师大男附中。他做第一任校主任。做了七年,累得胃病吐血。自此弃教从商,一直在金融界任职。

   这张父女合影,母亲一直珍藏在照相簿最重要的位置上。那时外公应在中国银行大连分行经理任上,常年不在北京。大约惦记这个没娘的女儿,留了这个念想儿。

   外公解放后做北京盐业银行经理到1963年病逝。他是第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还当过北京市第一届人民政府委员会委员。二舅韩德刚说:“我看到过他的证书,上边有叶剑英签字。”

   那时叶剑英任首届北京市市长,他找外公谈了一次话,说他们经过调查,北京所有这些银行经理,都不怎么规矩,都是倒黄金美钞的,“只有韩经理还比较清廉”。

   三舅韩德扬说:“韩经理不爱钱,他附庸风雅,爱字画。薪水都买字画了,以为都是真品,还很得意。等解放后,荣宝斋来了,说韩先生我们卖给您的画,现在得跟您说真话,没有几幅是真的。”

不   过外公与大收藏家张伯驹交往频乃,与一些书画家结为好友,是不争的事实。藏品中当然也有真货。比如外公留给母亲的四幅花卉条屏,落款“石雪居士”,著名书画家徐宗浩的真迹,并有“送诵裳道兄雅正”的字句。

 老照片中的母亲(上)

   母亲的家族显赫,她出身于“天津八大家”。

   据史料记载,自清朝咸丰初年(1851)起,天津城里就流传着一个关于八大家的口诀: 韩、高、石、刘、穆,黄、杨、益照临 排名第一的东门外韩家 又称“天成号韩家”,从事海运业,是靠海船、海运发迹的。 

  韩家到了上个世纪初,离开天津落户北京,买下了北京南城西琉璃厂尽头南柳巷的一处大宅院,共有101间房。解放后实行“经租”时,租给中华书局大部分。自留房还有28间半,正、偏两套小院。冬天正院各房要生10个大炉子取暖。

   这张在祖宅大门前的留影,证实着后辈的回忆:“老宅门向东开门前两旁有门墩、上马石。高门槛,两扇大门”。照片里看不到的:“进去是门厅。两旁有长两米左右的“懒凳”(凳身较矮,凳面用见方的整木做成)。门厅的西面上方悬有“五世同堂”的匾。”

   小小的母亲,居于照片的正中位置,显然被金贵的呵护着,垫着一个棉垫,坐在高门槛上。她一手扶着门墩,与众人看镜头略有不同,她面庞微微向右,一副端庄恬静的小模样儿。

   外公在她的左边笔挺站立,衣着与上幅照片略有不同,还是长袍马褂,中式装扮;但头上换了礼帽,足下换了皮鞋,已经西风渐进。

   照片中左一身着童子军制服的是大舅韩德章19051988),他比母亲年长十岁。听老一辈的人回忆,这位韩家长子,聪颖过人,博学多才,懂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尤其精通世界语;还懂音律,会吹笛子,能唱昆曲。

    但他一生不顺,诸事不如意。早年考官费留学,成绩第一,却被一个官家子弟顶替。赴美学音乐不成, 1928年他毕业于燕京大学理学院农学系,凭着一腔热血,投身于中国农村经济调查, 194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专著《中国工业化与农业建设》,其中多有真知洞见。可惜战乱时期执政者无暇顾及;50年代以后,经济学科又不被重视,他和他的研究长期遭到冷遇。1988年这位中国农业大学退休教授在寂寞中病逝。

 老照片中的母亲(上)

   母亲在爷爷韩渤鹏(耀曾)和奶奶卞氏身边长大。

  爷爷韩渤鹏,清季维新时,曾任警察道;北洋政府时,为国务院秘书上行走。

   值得一说的还是奶奶卞氏,有的称她为卞家老太太,有的称她为韩大奶奶。总之是南柳巷25号大宅门里的当家人。

   母亲的奶奶也出自天津八大家,不过是新八大家。咸丰年间口诀中的八大家,后来有的逐渐败落,新的豪富又不断生成,于是崛起的家族取代了衰落的家族。新八大家榜单里就有了李善人家、益德王家、乡祠卞家、高台阶华家。

   卞氏就是乡祠卞家、也称为 隆顺榕卞家的女儿。母亲的爷爷还有一位姐妹嫁到了卞家。天津八大家之间讲究互相联姻,可以从各家多对婚姻里考证。

   照片中奶奶卞氏面容清癯,深眼窝,高鼻梁。瘦高身材,比爷爷高出半个头。豆蔻年华的母亲,刚及奶奶的肩下。

   韩家阴盛阳衰。卞家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但小儿子夭折,只剩下外公独苗一个;生了五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也就是说母亲有五个姑姑。

   每临大事有静气。家里家外,但凡有事,任爷爷怎么说,奶奶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等爷爷发过火了,她才开口,说一句是一句。

    众人皆佩服卞家老太太思想开通。她先解放了女儿们的脚,除了大姑以外,其它姑姑都没有裹脚,都是天足。她还鼓励女儿们读书,从56岁开始就送她们进严氏女塾,以后上了专科、大学。女子留洋读书,这在当年是很容易遭非议的事。但卞家老太太一锤定音,让六姑、七姑去了美国留学。

   在女儿们的婚事上,她也颇有眼光,三位姑姑都嫁给了当年的“海归”,四姑的丈夫是英国留学归来的傅铜,曾任西北大学校长;五姑的丈夫是美国留学归来的梅贻琦,当了13年清华大学校长,六姑的丈夫是美国留学归来的邝寿堃,新中国成立以后,当过北京矿业学院副院长。

    母亲的爷爷1935年去世,奶奶1942年去世。

   卞家老太太的丧礼风光备至,院子里外搭棚,几步一帐幔。丧礼之后没用完的成卷蓝布和白布,韩宅做被面、被里,用了好多年。

 老照片中的母亲(上)

   母亲的五个姑姑分别为:大姑韩俊华,号 长文(1878——1975)、四姑韩升华,号忆文(1891——1969)五姑韩咏华,号爱文(1893——1994)、六姑韩恂华,号佩文(1899——1966)七姑韩权华,号筱文(1903——1985)。

   她们曾经被周恩来总理称为“韩家姐妹”。周总理夫人邓颖超大姐,更是与韩家五姐妹中的三位相熟,和其中的一位在“觉悟社”还有战友之谊。

母亲从小听这些姑姑们说话,耳濡目染,乃至后来老人们称赞她“很会讲话,礼数周到。”

    母亲与比她年长一轮的七姑感情最好。在七姑的影响下,她从小学钢琴;生平第一次上台演出,就是在七姑的琵琶演奏会上。

     这张照片中的韩权华还在北师大上学,不足二十岁,她手揽着母亲,母亲伸出手拉着七姑,一脸盈盈笑意。

   和韩权华并肩而立的是母亲的表姐,大姑韩俊华的女儿李惠年(1907——2007)。

   她也是在韩家大宅门里长大的。因为她的母亲韩俊华结婚后,没有离开娘家,一直住在偏院。 

   李惠年在北京女子文理学院上学时,和在这里教音乐的七姑,都以漂亮出众。当然七姑风头更盛:只见韩老师走过来,身材高挑、头发漆黑、皮肤白皙,学生们频频回头。

   我的外婆(母亲的后妈)高珍曾说:七姑长得特漂亮。那真是美人。你说美吧,也不是什么双眼皮、大眼睛,就是特别秀气,那种秀气真是“山川清秀”。

   据说,当时北平报纸上用八个字形容韩权华“长身玉立,洒然出尘”。

   姑侄两人后来都出国研习音乐,李惠年去了法国学声乐,韩权华去了美国专攻音乐史。

   姑侄两人的命运再度交叉,是在1946年以后了。当时七姑嫁给了爱国将领卫立煌,李惠年嫁给了留法左派学生领袖、科学家汪徳昭。通过汪徳昭的辗转努力,卫立煌与中共周恩来恢复了联系。在东北战场上,卫立煌从始至终采取了按兵不动的原则,借机造成了战局有利于东北人民解放军的态势。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润物细无声。少年时代的母亲,有这样两位气质不凡、思想开明的知识女性呵护,是有福气的。

老照片中的母亲(上)

   母亲的中学学业应该是在京师公立第一女子中学完成的。

   这所学校创建于1913 年,1926年经在该校任教的李大钊争取,从北洋军阀手中争得原清内务府会计司南花园旧址作校址。1931年改名为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学。

   母亲有了3个闺蜜

   照片中左一:夏承瑜。

   她的父亲夏枝巢是现代著名诗词家,在九个子女中,夏承瑜居末,昵称 “小九妹”。夏家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街置了一处房产,屋舍众多,院子里花木扶疏,有许多马缨花、白丁香,还有和南柳巷韩宅院子里同样的葡萄架、藤萝架。此宅离南柳巷不远,所以两家老辈勤于走动,小辈更是互相串门。

    和夏承瑜的闺蜜之情,一直延续到大学。1936年她俩一起考取了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母亲主修钢琴,夏承瑜主修声乐。1937年抗战爆发,上海沦陷。外公不放心母亲孤身在外,将她转学至北平的燕京大学音乐系。1939年夏承瑜嫁给了上海音专的学长、主修钢琴的张隽伟,安家落户在上海。

   夏承瑜的六哥夏承楹,没有六嫂知名度高。这位六嫂就是《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林海音一家从福建迁居北京,住在晋江会馆。这家会馆与南柳巷韩宅斜对门,不过几步之遥。《城南旧事》中小英子眼里的景物与人物,重现了当年母亲家宅门之外的市井风情。

   照片中左二:邵乃偲。

南柳巷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巷子,不长,窄窄的。从韩宅出来向南走,百余步,东拐就到了魏染胡同。 这条胡同以其30号而出名: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楼门上方中央镌刻着京报馆三个大字,是《京报》创始人邵飘萍的手笔,这里也是他的住宅。邵飘萍与第一任夫人沈小仍育有二子三女,邵乃偲正是邵飘萍的次女。

她和母亲在北平市立第一女中同学,后来嫁给了陈传熙。陈传熙也是母亲上海音专的同学,当年他主修钢琴,后来才做了指挥。邵乃偲与陈传熙的姻缘,想来和母亲、夏承瑜有关,是否闺蜜牵的红线?

照片中右二:方秀卿。

她的父亲方宗鳌,广东普宁人。留学日本回国之后,在各大学教书,当中国大学教务长十多年,后来从了政。她的母亲是日本人,定居中国多年,已经说的满口流利的北京话,还写的一手好字。

方公馆位于宣武门外方壶斋五号。一个窄胡同的尽端,就此一家。也有花木扶疏的院子,仅第一进院子中的一株白丁香,据说春日花发之时,全院便化作了“香雪海”。

   方家和韩家有点亲戚关系。母亲的嫂嫂方诗云,也来自广东普宁。方秀卿叫她“四姐”。

   方秀卿也是学音乐的,大约1934年她从北京女子文理学院音乐系肄业,到日本东京老照片中的母亲(上)音乐学院深造。

   据此估算,这张照片:白衣黑裙的四个女学生,姿态各异,坐在枝叶繁茂的花树下合影,应是1934年以前的影像了。尽管年代久远,但青春的气息,力透纸背。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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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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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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