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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9月,我的母亲韩德常离家南下,去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上学。
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中国高等音乐教育的奠基人萧友梅先生。
 
萧友梅(1884——1940)广东香山人。1902年留学日本,学习教育学和音乐,1909年毕业于日本帝国文科大学。1912年获公费留学德国,1916年以博士论文《十七世纪以前中国管弦乐队的历史之研究》获德国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1920年回国后,在北京多所院校主持音乐教育。母亲的七姑韩权华、表姐李惠年都曾受教于他。1927年得蔡元培先生支持,在上海创办国立音乐院,先后任教务主任和代理院长。1929年学院改组为国立音乐专科学校,萧友梅先生被委任为校长,直至1940年12月31日病逝,主持这个中国近现代史上第一所高等音乐学府13年之久。
 
母亲入学时,正是上海音专发展最好的时期。位于中心区市京路456号的新校舍落成了:主体楼3层砖混结构,主立面采用对称构图,建筑外墙为清水红砖墙面,墙角粉水泥假石,屋面铺青色瓦片。立面窗洞,两端头二层半圆拱窗。 主楼西翼是两排琴房,琴房中间一大片绿草如茵的广场。在校舍落成纪念特刊上,首次刊出了校训:“诚莊毅和”,公布了三角形蓝底黄钟银琴的校徽。
 
母亲这一届入学的开学典礼就是在新校舍举行的。《国立音乐院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图鉴 1927-1941》96页,一张大合影中,第三排女生群里我找到了母亲青春秀美的面孔。这张照片通栏标题大字为: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廿四年度开学典礼,小字注:廿四年十月廿一日在新校舍。
也正是这一年,在萧友梅的主持下,学校再次修订了组织大纲:本校设本科、研究班,附设高级中学班、高中师范科及选科。本科分理论作曲、有键乐器、乐队乐器、声乐、国乐、师范六组。我从图鉴上查到了1935年2月、10月录取的新生部分名单,发现和母亲同年入学的学生有:窦立勋、吴乐懿、陈传熙、刘啸东、郎毓秀、周小燕等。这些名字我后来从母亲的口中多次听到过。
 
翻查图鉴还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我一直以为母亲和她的中学闺蜜夏承瑜是同一年入学的,但图鉴71页一张“1934年秋国立音专新旧师生同乐会”的照片上,我辨认出了夏承瑜的倩影。原来她是1934年入学的,比母亲早一年,她和她后来的先生张隽伟是同一届。不过中学的闺蜜到了大学仍然是闺蜜,在图鉴83页“1936年5月师生在新校舍旗杆下”的照片中,我找到了母亲和夏承瑜,她俩亲密的依偎在一起,在众人合影中显得格外动人。
 
母亲主修钢琴。她说过:是流亡的白俄老师教她。查了一下资料,果然,1929年,俄罗斯裔世界著名钢琴家鲍里斯。查哈罗夫旅居上海。国立音专校长萧友梅用比普通教授高一倍的月薪,聘请他为特约教授兼任钢琴系主任。查哈罗夫直到1942年病逝,再也没有回过他的祖国 (当时的苏联),但在异乡带出了一批优秀的中国弟子。
 
 
1935年母亲入学的那一年,恰有查哈罗夫的一位得意弟子丁善德(1911—1995),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音乐本科钢琴组高级班。25年以后,时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的丁善德,去波兰担任肖邦钢琴比赛的评委,那一届评委会主席苏联钢琴界泰斗涅高兹(1927——1980),看到参赛的中国选手显示出很高的艺术造诣,好奇地向丁善德打探中国钢琴学派的渊源。丁善德谈到了老上海国立音专,谈到了“高高、大大、壮壮”的查哈罗夫。涅高兹听到查哈罗夫的名字,恍然大悟,长叹一口气:“原来他到中国去了”。
 
除了钢琴教育,上海音专的声乐教育也很有名,教授的是经典意大利美声唱法,也以白俄教师为主。1930年春天,俄罗斯著名男低音歌唱家苏石林(1911——1995)到上海演出,被萧友梅力聘到国立音专教书。母亲的同学郎毓秀、学兄斯义桂,都师从苏石林。后来斯义桂旅居美国,成为世界级的著名男低音歌唱家。
 
郎毓秀,1933年至1937年在上海音专从预科读到选科,一直是学校里最杰出的女高音。周小燕当年下决心学习花腔女高音,就是受了她的影响:“他们给我介绍郎静山的女儿郎毓秀,她也是学唱的,比我还小一岁。我那时候是唱电影歌曲的,我记得她开口就唱歌剧《托斯卡》,声音这么响,这么高,把我镇住了。好,我也要学!”
 
 
母亲在校学习期间,多次为郎毓秀弹过钢琴伴奏,和她是好朋友。我依稀记得母亲的照相册中有这么一张照片,郎毓秀如满月般标致的脸庞,给我留下了印象。这次搜寻有关史料时,我意外地发现母亲和她还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刘啸东。
 
刘啸东, 1935年10月入学,主修男低音,辅修钢琴。他就是著名钢琴家刘诗昆的父亲。刘啸东出身于天津一个富商家庭,而母亲有“天津八大家天盛号韩家”的背景,两人的社会关系网不免有交错,尽管过去不认识,但见面即有“自来熟”的亲切,两人一直保持友谊。而郎毓秀在一次访谈中说过:刘啸东是个很好的男低音,我们是如兄妹一样的朋友。他曾以我亲戚的身份陪我到北京去结婚。她还讲:刘诗昆很小的时候趴在地上玩,刘啸东就放唱片给他听,告诉他这是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让他记住。我在母亲后来留存下来的照片中,看到过两张照片,图中是两个活泼可爱的幼童,大一点的男孩,穿着西式短裤,短袖衬衫; 小一点的女孩,一身裙装,活脱脱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母亲说:这是刘诗昆和他的妹妹。
 
在研究上海音专有关资料时,有一本小册子引起我的注意:商务印书馆于1935年8月出版的《儿童新歌》,封面上有两行钢笔字: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图书馆惠存 编者赠 十二月廿四日 编者江定仙、陈田鹤、刘雪庵都是上海音专的学生。据考:江定仙、陈田鹤均于1930年9月考入选科,师从黄自学习理论作曲,师从查哈罗夫学习钢琴。校长萧友梅特为此书作序。他在序中说:欲造就音乐人才,必须从儿童入手,而中国儿童音乐教材之缺乏,言之痛心。”他还说:儿童歌曲,最忌艰深,一如简易,又多平凡。今观三君之作,虽最简易之曲调,亦能娓娓动听,使听者毫无单调之感觉,谓之佳作,谁曰不宜。母亲进校后应该接触过这本小书,是否正是这本“儿童新歌”,为她日后致力于创作儿童歌曲、编写儿童音乐教材、选择学前儿童音乐教育为终身职业,埋下了种子?
 
1937年7月, 抗日战争爆发。8月8日,日军战机轰炸上海。国立音专的主楼、女生宿舍和操场遭袭。11月12日,上海沦陷。学校处于艰难的境地,四次搬家,并曾一度化整为零,分散在三个地点坚持办学。最后迁至租界,1941年对外改称“私立上海音乐院”。
 
母亲1937年底被外公韩诵裳转学回北京,1938年经考试插班入燕京大学音乐系。郎毓秀、周小燕相继赴比利时和法国留学。刘啸东退学回到天津,他耐不得干音乐这行的清苦,从此转而经商了。也有留在学校完成学业的:夏承瑜1940年1月师范专修科毕业,主科声乐,副科琵琶,历年平均成绩列优等;张隽伟1939年6月师范专修科毕业,转入本科至1942年1月。历年成绩优等,他主科钢琴,师从查哈罗夫,副科大提琴。
 
 
母亲的同窗、查哈罗夫得意的女弟子吴乐懿,也没有离开学校。她1940年1月以优等成绩修完钢琴高级班的课程,第二年毕业留校工作,继续跟着查哈罗夫学琴。然而由于长期的劳累和不规律的生活,查哈罗夫得了癌症, 1942年去世。吴乐懿回忆:老师没有什么积蓄,是朋友们帮他付清了住院的费用。按照俄罗斯东正教做过弥撒之后,把他葬在一个供外国人用的简陋的公墓。用泥土堆起的坟堆前,只有一块写着名字的木牌子。吴乐懿心中不忍,后来她举办了多场募捐性质的音乐会,筹到了一笔钱,为查哈罗夫修墓立起石碑。
 
1941年12月8日,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1942年6月,南京汪伪政府接收私立上海音乐院,改名为“国立音乐院”。这时音专的另一位白俄教师、被誉为“中国声乐教育奠基人”的苏石林,毫不犹豫地从音专辞职,自己办起了“苏石林音乐学校”,一直坚持到抗日战争胜利。
 
母亲1935年至1937年求学的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就是现今上海音乐学院的前身。当年的校址,现为上海杨浦区民京路918号,公安部上海消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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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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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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