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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715日,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为父母完成了合葬仪式:

   母亲韩德常,1990年夏天去世,享年75岁。

   父亲徐献瑜,2010年秋天去世,享年100岁。

   二十年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了。

   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原以为合葬仪式的完成,会成为一个转折点,我们就此告别了老一辈人。 未曾想往事真的并非如烟,点点滴滴,浓浓淡淡,疏疏密密,记忆的碎片,汇成了一股柔韧入心的力量,让我们时时在感恩与思念。

   它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翻动起历史的卷宗,走回已经流逝的岁月,让我们重新认识父亲母亲生命的光彩,也开始寻找自己的血脉根系。

  20111113,如果母亲还在世,将是96岁生日。

  选择这一天开博,以回忆父母为起点,启动我们久已神往、久已期盼的追寻之旅。

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篇

一.

  母亲的家族显赫,她出身于“天津八大家”。

  据史料记载,自清朝咸丰初年(1851)起,天津城里就流传着一个关于八大家的口诀: 韩、高、石、刘、穆,黄、杨、益照临 排名第一的东门外韩家 又称“天成号韩家”,从事海运业,是靠海船、海运发迹的。

  韩家到了上个世纪初,离开天津落户北京。母亲就是在北京城南一个大宅门里出生直到出嫁。

  我们小时候逢年过节都要到宣武区菜市口南柳巷25号看外祖父母。

  迈过高门槛,一进大门,抬头迎面〈五世同堂〉匾,据说是御笔所提。前年,我的表妹从国外回来,还专门去找这块匾,可惜已经不知下落。还在世的我们的上一辈儿,谁也说不清这四个字究竟出自那位皇上之手了。

  外祖父母住在第二进四合院。穿过月亮门,走上弯弯曲曲的回廊,回廊的一边有假山、葡萄架;廊檐的终点旁蹲着一只青铜水坛,夏天坛子里抽枝展叶,荷花袅娜。不用再描述雍容的正房与宽敞的天井,就这一段彩绘的中式回廊,无论何时提起南柳巷25号,都是它首先跳出脑海的记忆。

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篇


二.

  母亲三岁丧母,父亲韩诵裳供职于中国银行大连分行,常年在外。她是跟着奶奶,还有姑姑长大的。

  韩家到了外祖父这一代,阴盛阳衰,外祖父独苗一个,却有五个姊妹。韩家经商,思想开通,母亲的几个姑姑从56岁起,就被送进“天津八大家”的严家私塾读书,有的还念了专科、大学甚至出国留洋。

  母亲的五姑韩咏华毕业于天津严氏幼稚师范,后来嫁给了梅贻琦,成为清华大学老校友们口中永远的“梅师母”。母亲的六姑韩绚华在南开女中读书时和邓颖超同窗,后来留学法国;母亲的七姑韩权华,先在北大读文科预科,后转女师大读音乐,毕业后官费出国留学。这两位都属于最早出洋的那批中国女留学生。

  母亲和比她年长一轮的七姑感情最好。在七姑的影响下她从小学钢琴;生平第一次上台演出,也是在七姑的琵琶独奏会上。母亲生前和我说过:当时北平的报纸报道这次独奏会,形容她的七姑 长身玉立,洒然出尘。韩权华赴美研究音乐多年,1945年回国嫁给了抗日将领卫立煌将军。

 

三.

  母亲1936年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主修钢琴。1937年抗战爆发,上海沦陷,外祖父不放心女儿孤身在外,将她转至北平的燕京大学音乐系。

  湖光塔影的燕园, 从这个时刻永远走进了母亲的人生。

  在燕京大学留存的资料中,有一份193958贝公楼礼堂音乐会的节目单,母亲上台演奏了《勃拉姆斯G小调狂想曲》。而在1940年的毕业音乐会上,母亲把西洋音乐技法与中国民族音乐结合起来,改编创作并演奏了钢琴与管弦乐队幻想曲《阳关三叠》。据当年校刊资料的评语:“中西合璧,灵秀之作“。

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篇

  大学毕业后,母亲在燕京大学音乐系、北平慕贞女子中学、北大幼儿园教过音乐课、钢琴课。1944年母亲结婚了, 1946年、48年、50年、51年,54年、59年,我们六个先后出生了。

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篇



  1954年,响应政府的号召,母亲重新出山参加工作。 当时她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进入文艺圈,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一个是进入教育界,到北京师范大学教书。她选择了后者。

  后来,看到母亲当年的一些同学:刘金定、沈湘、茅爱丽、周广仁、斯玉桂等成为著名的钢琴家、歌唱家、作曲家的时候,也曾好奇的问母亲是否后悔当年的选择,她连连摇头:“我这辈子还是作了自己喜欢的、也力所能及的事情。”

 

四.

  母亲在北师大先后执教于音乐系、教育系,曾教授钢琴、乐理、幼儿园音乐教育等课程。她后来的重心放在幼儿音乐教育。

  在那个年代,愿意为孩子、尤其为学龄前幼儿写歌作曲的不多,母亲干的是一个寂寞、不讨好的工作。但母亲对音乐、对孩子、对世间万物有一种纯真的爱,也许是天性吧,在当代人身上,在滚滚红尘中,很难再见到这样纯真的情感。

  情由心生,它化为歌曲的旋律流淌,自然、清新,活泼,形成了富有幼儿情趣、独特的音乐语言:《摇啊摇》、《小小鸭子》、《小老鼠吃米》、《堆雪人》、《粗心的小画家》等等,一经创作出来即不胫而走。

  纯真的人,自然童心未泯。母亲醉心于创作儿童音乐游戏,她擅长通过不同的音调、音色还有节拍变化,生动快乐地开发着孩子们的智力:《我来藏你来找》、《小兔和狐狸》、《老鹰捉小鸡》,还有律动舞蹈《走和跑》、《进行曲》、《娃娃》等等。

  母亲的事业和名声达到巅峰,当时北京市各大幼儿园几乎没有不知道“韩老师”的。她每天早出晚归。父亲常常带着我们,站在燕东园后门的一个高坡上迎接下班的母亲:暮色合围,只见母亲穿过一条马路,远远地快步向我们走来。

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篇

 

五.

  这条被两行杨树夹着的马路,当年跑着颐和园——平安里的31路公共汽车,母亲上下班坐了20余年,和售票员成了熟人,和不少乘客成了车友。

  母亲的车友很有意思,都是一些带着毛线活儿的妈妈们,只要有座位,她们立即飞针走线织起来,还彼此切磋。母亲说过:你们身上穿的毛衣毛裤,好多花样、款式都是我在31路车上学来的。

  母亲的车友中有一位陆士嘉阿姨,也是一年四季手里不离毛线活儿的。1986年陆阿姨去世, 我那时已经当了新闻记者,采访中才知道她是北京航空学院教授、从德国留学归来的中国著名流体动力学家,还是清华大学张维副校长的夫人。

  在我的记忆里,小学四年级以前,我们过六一儿童节穿的裙子、衬衫,都是母亲设计、剪裁,然后踩着家里一架<SINGER>牌长梭缝纫机赶制出来的。常常有同学的家长上下打量着我和妹妹,好奇地问:这么漂亮的衣服,在那里买的呀。

 

 

六.                    

  随着大学里政治运动越来越多,阶级斗争风声越来越紧,母亲能够放在我们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少了。下工厂劳动,去农村社教,母亲有时候一两个月不能回家。疲于奔命的“被改造”,教学科研频频被打断,几乎成为生活的常态。

  她的音乐创作也陷入困惑, 少年儿童歌曲,乃至幼儿歌曲也要突出政治,怎么突出?母亲尝试改变风格,努力跟上形势,但经常茫然无措,尴尬在于想跟也跟不上,想学也学不来。1966年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武斗,老师被抄家、遭大批判。母亲的那些家庭与社会关系,尤其是梅贻琦、卫立煌,让她像惊弓之鸟,时时背负着政治压力,承受着精神煎熬。

  更揪心的是全家的分离。1970年以后,我们全家8口人,分散在8个地方, 父亲在江西鲤鱼洲干校,母亲在山西五七干校喂猪,弟弟妹妹分别在黑龙江兵团、内蒙、山西插队,我大学毕业也分到了内蒙巴盟工作,不满十一岁的小妹妹独自守在北京的家里。

  这段苦难好容易有个了结,父母陆续从干校回来,但1975年母亲就退休了。办理退休手续后的第一天,她还习惯地按照原来上班的时间匆匆起床、洗漱,直到拿起手提包才恍然大悟:“我不用赶31路车了。”

        

         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篇


七.

  退休以后,母亲想做的事情很多,有这些年被耽误的家事,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还有她自己的一些愿望想实现,比如出去旅游,其中包括一个最简单易行的旅游计划:母亲一直希望用她的公共汽车通用月票,把北京市每一条线路都从头坐到底,不必再象以往匆匆上班赶车只跑一条线,而是悠闲的逛遍全城,把心仪的地方都看一看。

  但是思来想去,她还是把编一本幼儿音乐教材放在了第一位。 1964年母亲和她的同事李晋媛合作出版过一本《幼儿歌曲选集》。现在已经间隔了11年。她说:不能这么长时间没有教材,况且我也60岁了,再不做就做不动了。

  她俩重整旗鼓,翻资料、列曲目、分门类、改编修订。那段时间,李晋媛阿姨经常来家里,母亲也常常俯身在钢琴前,叮叮咚咚反复弹奏。原来这次的教材她俩为精选的99首幼儿歌乐曲,全部配上了五线谱和简谱的钢琴伴奏。 母亲说:“幼儿园音乐教育离不开钢琴,有了伴奏的两种曲谱,可以方便更多的老师使用。”

  这本精心创编的《幼儿音乐》于1982年出版。

  1990年夏天母亲心脏病突发、猝然去世。在办丧事的过程中,我们对母亲的事业有了更深的了解。讣告中说:“她从1954年到1975年退休,创作了近百首儿童歌曲和乐曲,其中不少作品受到几代幼儿的喜爱,在全国传唱至今。 她和同事合作创编的教材,成为我国幼儿音乐教育的经典教材,一直被广泛使用。”

  讣告中称母亲是“我国享有盛誉的幼儿音乐作曲家和教育家,她为我国幼儿音乐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而从一些音乐界前辈的口中,我们听到的评价: “韩德常老师算得上我国幼儿音乐教育的开山一代”。

 

 

八.

  二十年以后,2010年夏天,父亲过完百岁生日,三个月后驾鹤西去。告别仪式上最隆重的一个评价:徐献瑜先生是我国计算数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

  父亲和母亲,一个教数学,一个教音乐,虽然学科属性不同,领域大小也不一样,但他们在各自事业里都得到了“开拓、开山”之誉。父母亲生命价值的这一共同点,足以让我们荡气回肠。

  父亲和母亲相识于1940年,据说初次见面就在南柳巷25号。那时父亲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受人之托,要把一份东西转交给韩家。

  父亲19361938年在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这所学校里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正是母亲的表哥。父亲就是为了这位美国留学时同窗的事情,第一次走进韩家的大宅门。

  千里姻缘一线牵。19444月父亲母亲结为秦晋之好。从那以后,每年的4月,当颐和园白玉兰、紫玉兰盛开的时候,他们都会携手赏花,纪念一个属于两人的珍贵日子。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到4月的那一天,总会惦念、打听颐和园的玉兰开花了没有。

  后来,我们在家中的院子里、父亲卧室的窗前种了玉兰树。
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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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

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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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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